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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漢強專訪|大敘事到小宇宙 在分眾時代說好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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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是忘記了,還是害怕想起來?」2019年,徐漢強以首部劇情長片《返校》初試啼聲,帶著對歷史的凝視與類型美學的實驗精神,一舉入圍第56屆金馬獎十二項大獎,最終奪得五座獎項的肯定,包括最佳新導演與最佳改編劇本。五年之後,他攜第二部長片《鬼才之道》再登金馬舞台,以十一項提名、五項得獎的成績,在眾星雲集的盛典之夜,成為一道無法忽視的光,照進觀眾心底幽暗深處,也喚醒我們對「記得」這件事所抱持的渴望與膽怯。

入行二十餘年,徐漢強至今僅執導過這兩部長片,卻無論在市場價值或藝術成就上締造斐然成果。他表示,《鬼才之道》的催生過程,像是一場關於個人生命經驗的療癒之旅,而所癒之傷,正是當年《返校》後被掏空的狀態與空洞。他形容自己是服務型人格,拍《返校》時總試圖滿足所有人,「我想要滿足每一種觀眾、每一種取向,我想有藝術性,又想顧及商業性,但當你想滿足所有人,最後往往誰也無法真正滿足,包括你自己。」

《鬼才之道》拍攝現場,導演徐漢強與主演張榕容一同勾勒角色情緒,現場氣氛專注而靜謐。(圖片提供/牽猴子)

 

票房破億,橫掃金馬,看似功成名就,然而空虛感卻在那一刻無限放大,「我已經把所有人的需求凌駕於自己的需求之上,因為它是一個太巨大的製作,大到不能倒。」他回憶,在那樣的狀態之下,最不能顧慮的就是自己。「所以創作的慾望,甚至我為什麼要拍片的本質,都被我放在了最底下,甚至被我忽略。」

「我到底要的是什麼?」這句長久壓抑的反問後來直接地成為《鬼才之道》的創作起點。這部作品以陰間為鏡,折射人間眾生相,用「當鬼/做人好累」道出身處社會中的疲憊與掙扎,拼命取悅他人、維繫期待,卻也逐漸遠離了自己。

在與編劇蔡坤霖共同開發劇本的過程中,徐漢強像剝洋蔥似的一層層剖開自己的內心世界,從《返校》遺留下來的掏空感至過往的成長背景與時代痕跡,回望穿越網路發展、社群崛起的年頭,社群媒體上的「展現」行為,其本質卻近似於「取悅」。於是《鬼才之道》裡的「鬼」便成了對網紅形象的隱喻,「你幾乎已經面目全非了,卻還想要被人家看見,這樣的執迷不悟,到最後會造成什麼影響?」答案,徐漢強全寫進了《鬼才之道》裡。

徐漢強以陰間為鏡,映照人間百態,「鬼」形象則化為科技發展下、面目全非卻渴望被看見的網紅縮影。(圖片提供/牽猴子)

 

科技發展推動內容創作走向分眾時代

2005年,徐漢強還是大學在校生時,便以首部執導的電視劇《請登入線實》摘下第40屆金鐘獎戲劇節目單元劇導演獎,年少的功成名就卻也讓他感受到空虛與斷裂感。爾後十餘年間,他選擇暫時遠離長片市場,轉而專注於短片創作。儘管期間曾有長片企劃主動找上門,卻因製作團隊、劇本成熟度等現實考量而多次作罷。

然而不管是短片,如結合VR的《全能元神宮改造王》、《星際大騙局之登月計劃》,抑或後來的《返校》、《鬼才之道》,徐漢強的創作母題始終離不開網路/虛擬世界,「線實」即象徵「現實」,而「線上/虛擬」與「線下/真實」之間的鏡像關係,正是現代社會在日新月異的科技發展中所演化的模樣。

徐漢強表示,自入行以來見證了網路如何顛覆影視產業的結構與敘事方式,從早期的 YouTube 到如今的抖音,從單一市場到串流平台百花齊放,長片市場也因而被持續分化。「我覺得只能接受它,反正最不該做的就是跟這件事對幹。」他淡淡地說。

結合 VR 技術的短片作品《全能元神宮改造王》,讓徐漢強於高雄電影節大膽拓展虛實敘事邊界。

「它只是讓各種形式變得更碎片化也更分眾。」徐漢強說。「現在去看電影,往往是一種想要獲得某種『儀式感』的娛樂選擇。」在他眼中,時代不可逆也不可抗,創作形式勢必會不斷演變,而新的形式出現,也不代表舊有模式將蕩然無存,這是每一時代的創作者都必須直面的課題,「不能再期待電影或傳統影視敘事會重新成為主流,因為這個時代,已經沒有『主流』這件事了。」他認為,在內容分眾化的時代,宏觀的敘事難度會比以往高出許多,而這樣的環境也推動作品內容走向更「精準」、「精緻化」的方向。「我覺得,專注在你真正想說故事的對象,反而會是一件更珍貴的事情。」

 

建立產業結構 讓創意得以承接

自《鬼才之道》上映以來,已走遍加拿大多倫多、荷蘭鹿特丹等多個國際影展,歐美觀眾的熱烈迴響超乎徐漢強原本預期,至今接連奪下超過十座觀眾票選獎。值得一提的是,本片由美商索尼影業負責全球發行,是繼《臥虎藏龍》、《雙瞳》之後,該公司睽違二十年再度投資台灣電影。儘管國際參與帶來某些製作層面的規範與限制,但未影響內容創意的自由度,「我們沒有把海外市場當成預設的收入來源。寫故事時,我不會特別加上所謂的『台灣元素』,反而比較在意它的情感核心是否Universal(具普世性)。」

於他而言,與大型製片公司的合作經驗,也讓他從中習得不少關於「工作方法」的反思與啟發。「我覺得台灣的電影製作一直都很手工,『方法』這件事其實從來沒有被真正尊重過。」

自2000年代踏入影視產業至今,他一路觀察台灣電影的產業情況,即便不時出現如《海角七號》(2008)、《那些年,我們一起追的女孩》(2011)等叫好叫座的作品,但整體始終處於點狀、零星的發展,未能建構起系統性的工業化運作,「有太多產業結構上的問題,譬如我們到現在票房都還無法真正做到透明化。」

《鬼才之道》於2021年發布長達6分鐘的前導片引發熱烈迴響。

 

徐漢強指出,台灣電影製作往往倚賴過往經驗或從零摸索,然而經驗卻缺乏有效的傳承與轉化,使得整體創作流程始終停留在模糊的概念中,「譬如說,很扎實寫完一個劇本,但好像沒有一套有機、可參照的方式去建構一個故事。」他也直言:「我發現越深入這個行業的核心,才發現不知道的人,比想像中多太多。好多事情,其實是外行人在領導內行。」

徐漢強進一步反思,這樣的產業結構背後,其實也反映出一種深植於文化裡的民族性格。「台灣人是很重情義的族群,不想得罪別人,同時也很害怕犯錯。」在情、理、法之間,「情」往往被置於首位。這樣的文化傾向塑造了我們的工作倫理與環境語言,也進而形塑出台灣產業運作的樣態,「台灣人不太習慣獨立思考,也不知道如何進行真正的批判性的思考,去分析到底哪裡做得好、哪裡還可以更好。」他認為,產業結構上的問題,若要溯其本源,終究還是回到最根本的兩個字:人心。

VR 短片《星際大騙局之登月計劃》以虛擬為鏡,折射出真實世界的荒謬與矛盾。

 

當主流解構 新世代以自己的方式定義創作

將視線從歐美市場轉回亞洲,徐漢強觀察到,近年隨著國際串流平台市場擴張,使韓國影視與娛樂從「韓流」升級成另一股全球性的文化輸出力量,內容成功逆襲歐美主流市場。那麼,台灣是否也能借鏡其經驗?

對此,他認為,台灣與韓國在產業體質上存在結構性差異,最終還是得回歸創作的本質,「我們其實應該要降低製作規模,而不是老想著那些太巨大的東西,然後拍得捉襟見肘。我們沒有足夠的資源來承擔那樣的規模,也缺乏足夠的技術,與其如此,不如試著把小小的故事講好。現在的『失能』,是連小小的故事都未必能夠完整說清楚。」

儘管如此,徐漢強仍從新一代影視創作者身上看見了無畏權威、樂於獨立思考的特質,成長於社群時代的他們在多元平台與創作形式之下,不再將主流視為唯一,拍片的門檻也大幅降低,更容易摸索出自己的創作語言與定位。「我會想告訴他們,不要把你最喜歡或是最有熱情的事情,當作唯一的出口或是生路。」他停頓一下,語氣柔和卻堅定地說:「如果可以的話,不要把它當成工作。跟創作之間,保留一點安全距離。」

這也是他拍完《鬼才之道》後的心境總結,「我很徹底地在把自己謀生的方式和創作分開,不要為了謀生一直做創作,因為那只會內耗。」言行如一,當最後問及對影視產業現況是否抱持正向期待時,徐漢強自嘲地說,他的答案或許不像想像中那麼「積極正面」,但也算是一種務實的期許,「既然影視寒冬真的來了,不如就趁這個機會,好好整頓一下這個產業的問題吧!這大概是我能講出來最正面的一句話了。」

完成《鬼才之道》後,徐漢強選擇暫停創作腳步。 (圖片提供/牽猴子)

撰文/蔡若君
提供/臺北文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