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身體是個軀殼,而當手開始擺動,腳邁出步伐,肢體的流動便變成了語言。
「怎麼用身體說話很重要,不是胡思亂講,而是要透過思考,一定會有屬於它的節奏存在。」舞蹈家簡珮如這麼說,舞蹈時腦海中需有畫面,心靈必須與肢體聯動,所說出的故事才會連貫,也才能讓觀眾看懂——她所專精的「瑪莎・葛蘭姆技巧(Martha Graham Technique)」尤是如此。
翻開簡珮如的簡歷,光彩奪目,曾任「瑪莎・葛蘭姆舞團」的首席舞者,拿過義大利Positano Premia La Danza「最佳當代女舞者」、Premio Capri International Dance Award「傑出舞者」等國際肯定;2017年,她成為首位拿下紐約舞蹈表演大獎「貝西獎」(The Bessie Awards)的華裔舞者,2021年更被《紐約時報》評選為「年度最佳舞蹈演出」之一,舞評甚至譽她為現代舞之母瑪莎・葛蘭姆的當代化身。

不過,簡珮如笑著坦言,她其實曾討厭瑪莎・葛蘭姆過,「那是大一修的一門課,當時對瑪莎・葛蘭姆一無所知,只覺得那些動作完全反人體工學,一點也不喜歡。」
扎實
或許,正是這份「不喜歡」,讓簡珮如在美國學舞期間,深受現代舞先驅之一的摩斯・康寧漢(Merce Cunningham)啟發。「有幸在摩斯逝世前上過他一年的課,對舞者來說,那是非常扎實的基本功訓練。摩斯曾經是瑪莎・葛蘭姆的舞伴,後來自立門戶、創立自己的舞團,與瑪莎的風格很不一樣。」簡珮如解釋,瑪莎的舞作根植於情緒與敘事,摩斯則傾向於抽象的結構與動作的線條,兩人天差地別,因此總有人開玩笑說,摩斯就是為了反瑪莎才創團。
也是那段期間,簡珮如在紐約到處觀賞演出,其中一場便是晚年瑪莎・葛蘭姆於80年代創作的舞作《Acts of Light》。其中一段舞碼,就是她每次上課都會練習到的核心訓練組合,但在舞者的演繹下,竟產生戲劇性。「天啊,舞者跳起來很好看,那真的就是教室裡的動作。」當時的震撼她依然記得,「加上我本身很容易被表演的故事性、情緒所牽動,也是在那時開始欣賞起瑪莎的作品,並決定試著進入這個舞團。」

第一次徵選沒上,反倒是生了女兒,產後半年再度嘗試才順利錄取。「也許是身體的改變,讓我對自己更有耐心,想法會經過大腦多一點,動作更沉、氣也更穩一點了。」簡珮如說,舞者的基礎當然重要,但最重要的,是怎麼用自己的身體說話。
剛進舞團的前三年,簡珮如跳得非常過癮,近乎是自虐的狀態。那時2013年,瑪莎・葛蘭姆舞團正試圖開拓新世代的觀眾,找來來自西班牙、義大利及希臘的三位編舞家合作,其中兩位都選了她當新作主角,同時舞團總監也指定她出演雙人舞。
舞與舞之間的不同彼此拉扯,身體必須時時協調、轉換,既要表現得更好,更不能受傷,因為沒有替補卡司,「排練場很大,我會在遠處鋪一張瑜伽墊。每排練一小時休息五分鐘,每三小時休息半小時,就在那裡打坐、呼吸、調節,然後再回到場上。那一年每天都這樣子過。」簡珮如回憶道,隔年便隨團展開為期六週的歐洲巡迴,也就是那時她榮獲「最佳當代女舞者」的肯定,並晉升為瑪莎・葛蘭姆舞團的首席。

犧牲
不過,簡珮如擔任首席的時間並不長,巡迴後期,她開始覺得自己的缺席對女兒並不公平,於是在2016年選擇告別瑪莎・葛蘭姆舞團——對她來說,那是種正面的犧牲。
「照顧女兒是我很大的心靈養分,也是一種修復的機會。」簡珮如說,與女兒相處可以鬆開她為舞蹈繃緊的發條。而同樣熱愛舞蹈及表演的女兒也是她靈感的源泉,每當看她編舞排練影片,總會很嚴格地給出筆記,「她的反饋很真實、直接。」
不過前陣子,女兒下課後卻說:「我討厭上瑪莎・葛蘭姆技巧的舞蹈課。」讓簡珮如好氣又好笑,雖然邀她上課,女兒拒絕了,說有自己的節奏,而討厭瑪莎・葛蘭姆技巧,似乎是必經過程。

簡珮如感謝自己曾經討厭瑪莎・葛蘭姆技巧,由恨轉愛,才有辦法真正投入教學,「我以前痛恨到不行,只因不瞭解。所以教學時會從舞作中截取動作,向學生解釋每個動作由什麼情緒發展而來。懂了,身體與心靈才會有連結。」她說,以前的自己總覺得身體在和舞步對抗,「一定要問自己:為什麼有這個動作存在?」
今(2025)年,簡珮如為美國艾文・艾利舞校與紐約弗登大學舞蹈系(Ailey / Fordham BFA Program)的畢業生量身打造舞作《VORTEX》,以瑪莎控訴戰爭的經典舞作《編年史》為靈感,搭配莫里斯・拉威爾(Maurice Ravel)不斷堆砌、重複小節的《波麗露》,來回應當代的戰火與紛擾。螺旋式的舞蹈語彙從個體匯聚成集體,層層交織出希望。在《VORTEX》裡,動作並非敘事,而是情緒的表彰,簡珮如鼓勵舞者們觀看新聞,察覺自己的感受帶入舞中。
舞,終究是反映時代的,卻不代表它該隨波逐流。

如同電影、劇場與音樂,舞蹈也無可避免地被這個節奏過快的時代沖刷著,「它不會影響到我對舞蹈的熱情,但的確衝擊了整個舞蹈市場。」簡珮如觀察,Z世代與α世代(於1990年代末葉之後出生者)多已習慣於短影音的觀影體驗,也讓不少學生舞者傾向每10至30秒內塞進炫技舞步。
「我感覺觀眾,尤其是年輕人,失去了進劇場看一齣舞作的耐心。」簡珮如繼續說道,但她不認為舞團該為此迎合,而是得透過教育來回應,「就像我女兒的學校著重於『欣賞』的養成,讓她們看許多表演、書籍,用時間與精力去感受藝術的存在。我們需要花更多心思,去調養這個世代對藝術的專注力。」觀眾、品味與藝術的深度,皆是得慢慢培養出來的。

在死去之前
有始,便有巔峰,也必有所終。尤其是身體的衰退,無可避免,瑪莎・葛蘭姆甚至稱其為「死亡」,並留下那句名言:「一名舞者,要經歷兩次死亡。當被訓練得堅強有力的身體不再能如你期望的運作時,舞者將經歷第一次死亡。」
對此,簡珮如既認同,也有所保留。「身體是表演者用來溝通的工具,隨著年齡的增長就是會離死亡越來越近,這我贊同,但另一方面,我的心與靈不會死。其實我現在正逐步為那一天做準備,慢慢地延伸自我:仍持續表演、編創,與不同藝術家合作去碰撞出不同的宇宙。20年後,我的身體不如現在的狀態,但我依舊能延續我的熱情。」

簡珮如喜歡與不同編舞家合作,演繹他們的作品,那像是在探索身體更多元的詮釋可能;她也喜歡為他人編舞,那像是場交響樂,而她是指揮,觀看樂手如何譜出彼此心中最完美的樂章。
「我應該算是蠻正向的吧。」簡珮如笑著細數一路走來,在腰與腳背累積的傷。身體差很多,自然得花時間保養,重量訓練、爬山、瑜珈及皮拉提斯,每項訓練都是在延長這具「軀殼」的運作,「目前這個階段是如此,只要我的心與靈還支配著對舞蹈的熱情,我覺得我是不會死的。」
簡珮如將對舞蹈的愛延伸至各種可能性,2019年簡珮如主演導演陳士爭的功夫歌舞劇《龍泉鳳舞》(Dragon Spring Phoenix Rise),2022年參與導演Darshan Singh Bhuller的短片《Nala》,還多次與時尚媒體及攝影師合作拍攝,2024年更回到台灣自製獨舞舞作《黑蝴蝶》(Black Butterfly),並與義大利作曲家Jacopo Baboni Schiling合作,將AI音樂融入其中。如今,她也將與Darshan再次合作,拍攝一支述說人類與AI情感關係的雙人舞電影,透過動態捕捉,創建出虛擬的自己。
舞,或許會跳到生命的最後一刻,就像瑪莎・葛蘭姆那樣。但此刻的簡珮如不想設限,也不打算強迫自己,「這趟旅途我蠻幸運的,認識了許多不一樣的藝術家朋友,一起合作發展出各種可能性,這其實就是一種生活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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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/麥恩
提供/臺北文創